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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 6-7章)

**小说 2023-06-09 17:24 出处:网络 作者:[db:作者]编辑:@**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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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 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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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无过
2022/08/29发表于:SIS论坛
是否首发:是
字数:25924

                第六章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渐渐干涸,变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泽。地势高的地方
重又冒出绿芽,正中央的庞大坟丘更是郁郁葱葱,连伫立其上的几株僵死老树都
生机焕发。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篮球架,我们用了好几节体育课才把它们一一扶
起。我清楚地记得,好几张篮板背面都铺上了一层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倾泻
而出的人脑。

  不知从何时起,校园里开始流传一则异闻:操场上的地下尸骸已饱吸灵气,
静待复活。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有人听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

  谣言在玩乐间成为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习后我们发现连绵起伏的数个坟茔
都被插上了带血的卫生巾。为此教务处专门张贴通知,并下发到各班,教诲祖国
的花朵们要加强科学素养,抵制封建迷信。家属却不满意,执意要捉拿真凶。由
此展开了历时一个多月的校内大盘查。结果当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种迥异的氛围
像是注入枯燥校园生活中的一支兴奋剂,在痉挛的余韵消散后悄悄沉淀于肌体记
忆之中。作为一个传说,此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会被我们时常谈起,用以活跃
气氛,或者确切地说——填充岁月在彼此间造就的生疏和隔阂。

  另一则流言就没那么走运了,虽然也曾风光一时,但如今怕是再没人会想起。

  冰雹后的某个中午,蹲在小食堂门口吃饭时,一个呆逼激动地说:「出大事
儿啦!」

  大伙埋头苦干,没人搭茬。

  这逼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儿啦!地中海被干死了!」

  我们这才抬起了头。

  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来:「遍地是血,怕是活不了了。」

  众逼纷纷冷笑,这逼急了:「骗你们被驴日好吧?傻逼地中海老牛吃嫩草…
…」声音低了下去,却在发抖:「骚扰一个女教师,被家属开了瓢,那个血啊。」
一下子我们都兴奋起来,简直要欢呼雀跃。在对地中海表示深切「同情」后,话
题很快转向女教师,具体说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我们总是那么饥
渴。

  几天后,随着信息的进一步丰富以及借助我们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
过程都变得丰满起来。有人甚至据此写了一篇黄色小说,一度在男生间广为流传。

  地中海是教务处副主任,主抓财务,按理说不管纪律。但傻逼偏偏爱瞎逛,
瞅谁不顺眼轻则一顿训斥,重则写检查叫家长,是为校园厉鬼。其实此人和我家
也颇有些渊源——确切说是他父亲。在城里上小学那阵,这位乔老师教我们数学
和音乐。而若干年前,他同样是母亲的恩师。乔老师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
几次,父母没空、爷爷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记得他那辆铃木小
踏板,黑烟滚滚,嗡嗡作响,跑起来还没瘸子走路快。还有他家二楼的鸽子——
有几百只——扑腾起翅膀来,像层厚重的云,实在令人艳羡。以至于上初中后我
很难把地中海和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联系起来——后者连毛发都那样浓密。

  至于受害人,据小道消息,是教务处的一位已婚女教师。具体是哪个,谁也
说不好。我们没事就跑到教职工橱窗前研究一番,最后手里握了好几套可供选择
的意淫方案。后来也有说法声称不是骚扰,而是通奸。我们当然不相信竟有人愿
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这个词无疑更让人兴奋。据说,两人经常在办公室
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师忘记了回家。她丈夫饿得受不了,就跑到
学校来,正好捉奸当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苦主操起板砖就开了地中海的秃瓢,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如果不是110 ,」呆逼们信誓旦旦:「我们就永远失去
可敬的地中海啦!」

  说来也怪,对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无多。依稀记得一个周末的
午后,我们在杂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场上踢出来几条一尺来长的大鲫鱼。表面光鲜,
另一面却被蛆虫蝇蚁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场上怎么会有鱼呢?或许有时候,记
忆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长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皱的地表在烈日暴晒下崩开的条条
裂纹,那依旧茁壮茂盛、根茎却在偷偷泛黄的野草,却都又历历在目。还有我们
翻开鲫鱼时嗡嗡而起的黑色蝇群,总是携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躁动时不时地溜出我
的脑海。教室里的鱼腥味似乎成了常态。

  仅仅一个暑假,干瘪的少女们都挺起了胸膛。我总是不经意地发觉各种裤缝
间残留的褐色污迹。它们包裹着稚嫩的臀部,隐秘又让人恶心。当时大街小巷都
刷着红桃k 的广告,有个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知道女的为啥要补血吗?
她们每个月都要流好几桶,你说浪费不浪费?」

  邴婕却姗姗来迟,询问王伟超,他也不知情。直到开学一周后,她才又出现
在课间的阳台上。白衬衫,火红的背带裤,高高翘起的马尾,闪亮轻盈,一切如
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间会不经意地浮现出一丝阴霾,在一缕清风拂过后又消失得
无影无踪。我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开学后母亲带高一,倒是清闲了许多,偶尔我也会找母亲蹭饭吃,被小舅妈
逮住两次后,就再也不去了。我无法想象她当着众亲戚的面,拧着我的耳朵说:
「这林林啊,离开他妈怕是没法活了,羞不羞啊。」这样一来,我恐怕真的没法
活了。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时间去工地。至于零花钱嘛,够用就行,我自认从
来不是一个大手大脚之人,特别是父亲出事后。记得开学前一天,当母亲在被财
务处告知学费已缴清,沉默良久,然后用不怀好意的眸子扫了我好几眼,说:「
等着吧!回去再跟你算账。」我也说不好那是种什么眼神,高兴?抑或愤怒?甚
至于是一道能把所有喜怒哀乐付之一炬的熊熊大火。果不其然,当天吃过晚饭,
趁楼顶乘凉的当口,敬爱的老妈子同志对我「严刑逼供」了快仨俩个时辰。软硬
兼施糖衣炮弹那套她学不来,无非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当然誓死不
屈,坚决捍卫了一个英特耐雄纳尔的顽固本色及优良品格。最后母亲撇撇嘴,俏
脸紧绷:「你就犟吧严林你!」说这话时,却再已难掩那抹隐秘笑意。

  再次见到陆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于初次探监不懂规矩,奶奶给拾掇了整整
两大编织袋的杂七杂八——其中包括两个南瓜,都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这次爷
爷说什么也要喊上陆永平,「甭管有没有熟人,拉上他总不会错」。我当然不愿
意去。母亲本来也不去,但终归架不住俩老人的死缠烂打。奶奶依旧不吸取教训,
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给捎过去。连一贯笑眯眯的陆永平都皱起了眉头。临行,
陆永平按下喇叭,问道:「小林你真不去?」说着他眨了眨眼。瞬间一阵惶恐的
巨浪从我体内呼啸而过,几乎条件反射地,我望向母亲。她正和奶奶说着什么,
碎花小翻领托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秀发盘在脑后,发迹线下散着一簇微卷碎
发——在一抹饱满日光的铺陈下,是那么娇柔可爱。二话不说,我立马蹿上了车。

  这次会见双方都克制了许多。最起码,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
心情很好,甚至要让父母单独讲几句。这简直有点像国产电视剧里的情节,搞得
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过神,可怜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陆永平呆在走廊里,斜倚着长凳,正和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着。远远就
能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暴凸的青筋以及频频射向阳光下粉尘的点点唾沫。见
我们过来,陆永平立马招呼爷爷奶奶坐下,介绍说这是什么什么科长,这次可多
亏了他。俩老人赶忙又起身,一阵感激涕零。胖子大手一挥,说都自己人,根本
不是事儿。

  我僵硬地坐着,也不知该不该站起来,只觉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八九十
年代遍布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的长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千疮百孔的
条纹状裸木,扑鼻一股腐朽的气息。或许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说不好。总之
一阵百无聊赖的抠抠挖挖后,一条肥白大青虫钻了出来。脑袋黏糊糊地卡在我的
指甲缝里,身子还在兀自扭动。至今我记得它那独一无二的褐色体液——像吸了
人血——我把它拿给奶奶看,却被一巴掌扫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爷爷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问怎么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
都耷拉下来:「看这记性,咱都见过和平了,永平可还没见呢!」

  陆永平呵呵笑着:「有规章,近亲才能会见。」

  奶奶说:「咋,自己亲兄弟还不算近亲?再说有鲁科长在,这点小事儿还办
不成?」

  陆永平又是哈哈两声:「也是,下次看看吧。」

  车里的燥热气流让我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我通过后视镜扫了母亲一眼,
不想她也看了过来。我赶忙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却嗅到一股裹着汗臭的皮革味。

       ********************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个夏秋季节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通往学校的西
南小径变得泥泞不堪,我们不得不绕到新修的环城路。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晚自
习放学后我会屈尊与母亲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课的话。印象中,一路上我要
么沉默不语,要么没头没脑地讲一些同学间流传的低幼笑话,再不就搜肠刮肚地
卖弄从杂志上扫到的奇闻异事。我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占领美利坚,我说印度有个
女人生出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我说世界上有个叫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
年半。或许我沉默太久,又或许我说得太多,口若悬河起来反而越发显得口拙舌
笨。而母亲总是一个倾听者,时而配合地笑,时而刁难我一番,时而也会打断我,
怪我哪来的闲工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流沙一样的日子,连母亲的面容
都那么虚无缥缈。只记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灯下,在远处呆逼
们不时的轰然大笑中,悄悄飘散开来,像夜色那样辽远。

  还有那个永生难忘的凌晨。不等母亲醒来,我就夺荒而逃。伴着淅淅沥沥的
小雨,我度过了湿漉漉的一天。在课堂上,在人群中,我总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
命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让我担心的是母亲——如果她觉察到了什
么,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连几天我都笼罩在不安之中。每说一句话、做一个动
作,我都会偷偷观察母亲的反应。而当碰触到她温润的目光,我又会像被针扎一
样慌乱地躲开。这当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拧住我的耳朵,厉声喝道:「整天贼眉鼠眼的,做了啥亏心事儿,从实招来!」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会不会透过裤衩浸到母亲股间,甚
至穿透内裤粘到那团赭红色的肉上。刹那间,一种难言的兴奋开始在黑暗中颤动。
如此粘稠而灼热,让人心生恐惧。

  大概就是「开瓢」事件后不久,为应付中招考试,实验课总算开始切实地付
诸实践。我打心眼里喜欢那些精密仪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块生石灰,一旦
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顿时高大上起来。偶尔3 、4 班会混一块上课,这无
疑为王伟超调皮捣蛋创造了空间。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过来,和我一个小组,
引得呆逼们频频尖叫。瞬间我整个人都燃起一团火,心跳像大功率马达,夯得周
遭空气都在震动。多么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剧烈地改变一个人。接下来简直是
场灾难。老练如我面对最简单的实验竟也错漏百出,最后被物理老师狠狠羞辱了
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只记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无骨的手。特别地,她
左手上戴了条黑色手链,手腕翻飞间不时划过几道光。我觉得这有些庸俗。

  上次探监后陆永平就再没出现,倒是张凤棠到过家里一次。

  记得是九月最后的一个周六下午,我打球回来便直奔洗澡间。下意识地扫了
一眼,洗衣篮里空空如也,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

  可随着水流倾泻而下,那股躁动如约而至,老二立马撅了起来。心不在焉地
捋了几下,又扫了眼洗衣篮,我垂首盯着龟头看了好一会儿。粉粉的,镶着青边,
水帘拂过时显得憋屈而可笑,比陆永平明显要大一圈儿。这让我没由来的全身都
处于了一种膨胀勃起的状态,不由自主地攥紧它,我狠狠撸动起来。当那具莹白
胴体浮过脑海之际,响起了敲门声。我一个激灵,僵在那儿。侧耳倾听,又是两
声:「林林?」

  套上运动裤,我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院子里没人。正疑惑间,客厅的门帘掀
起,露出一张黑黑瘦瘦的脸。黯淡无光的三角眼摊在上面,像两粒拍扁的羊屎蛋。

  陆宏峰是只软绵绵的羊羔,全无陆永平的精神气。他依着门框,怯怯地叫道:
「哥。」我嗯了声,正要发问,屋里响起高亮的女声:「你妈呢?不在家?」张
凤棠从来不是家里的常客,但父亲出事前偶尔也会来窜个门。这大半年还真没见
过她几次。暑假在商业街瞎逛时,她骑着小踏板从身前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个清
凉背影以及王伟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边擦头边回答她:「好像学校有事儿。」

  「你洗你的呗,咋出来了?」张凤棠瞟了我一眼,扬了扬下巴:「喏,咱家
葡萄全卸了,亲戚们一家一袋,谁也不偏袒。」

  茶几上斜躺着一个大包装袋,鼓鼓囊囊的,似还有条女士内裤包装盒搁在最
上层。啥牌子不记得了,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看花色,应是红底黑点啥
的,印象中,母亲也有这么一条。一时间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张凤棠也不
说话,在客厅里溜达起来。那天她照旧浓妆艳抹,猩红的嘴唇像是刚吸了几桶人
血。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吧?」

  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抢道:「考上了,十一就回来呢。」

  「亏你还记得,」张凤棠俯身盯着鱼缸,头也不回:「六月份考试,这可都
十月份了。」

  我又没话说了,浓郁的香水味让人想打喷嚏。我把毛巾搭上肩头,扫了陆宏
峰一眼:「你爸呢?」

  「哟,跟你姨夫还真是亲啊。」张凤棠似笑非笑,手里捏着把痒痒挠,边敲
腿边朝我走来。她腿上裹着双鱼网袜,宽大的网眼合着催人泪下的香水,让我烦
躁莫名。转身走出来,深呼了口气,我进了自己房间。刚想找件上衣,张凤棠也
跟了进来。我只好斜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毛巾,脊梁却挺得笔直。张凤棠四下
瞧了瞧,吸了吸鼻子。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我不由担心犄角旮旯里会冷不丁地
蹦出股杏仁味。

  「这么多磁带啊,也借你弟听听呗。」她在床头短几上扒拉了一通,随手捏
了两盘,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么乱七八糟,好听不?」

  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脚踢死她。她倒不以为意,丢下磁
带,起身奔往下一个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动,香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周遭静悄
悄的,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声。我抬头瞥了眼窗外,风和日丽,简直令人绝望。
如果此刻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们将得以奔出门去,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氛
围。

  迷瞪间张凤棠突然开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这儿来吧?」

  我猝不及防,「嗯」了一声。

  她缓缓走来,网眼在不断放大:「想好喽,老实说。」

  「也就来过几次吧,就农忙那阵。」我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的声音都那么
慵懒:「对了,还有上次,来送过葡萄。」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说,老天爷
在上,这种话绝对像是某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

  张凤棠哼了一声,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这种审视让我颇为恼火,
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记得那天张凤棠穿了件休闲衬衫,衣领上垂着长长的褶子,像挂了几根细面
条。她双手抱胸,轻晃着身子,木门随之发出吱吱的低吟——这样看来,褶子更
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须。而我也确实败下阵来,那双凤眼湿漉漉的,像刚在碱性溶
液中浸泡过。胜利让张凤棠大笑起来,她在我面前蹲下,压低了声音:「晚上也
来过吧?」

  我啊地一声,旋即摇了摇头。

  张凤棠不说话,就这么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两声:「算了,
跟你唠个什么劲。小毛孩屁都不懂。」说着她站了起来。就那一瞬间我瞥过去,
正好撞进那两汪碱性溶液中,刷的脸就红了。这一瞥足足有两秒——至今我时常
想起——灰色瞳仁中我看到一个变形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发情的猴子。
「哟——」张凤棠声音拉得老长,似要说些什么,却没了音。但我能感到那锉刀
一样的目光。良久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开话匣:「说你小毛孩,还红了脸
了,娘们似的。」

  一时无语。街上传来犬吠声,回荡间却像婴儿的啼哭。张凤棠伸个懒腰,就
仰面躺了下去。衬衫的衣角岔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浅灰色的紧身套裙包裹
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个饱满的三角区。大腿挤压在床沿,丰满的白肉似要从网
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没那么冲了,却变得热哄哄的,无孔不入。我顿觉口干舌
燥,下意识去翻床头的磁带。

  「林林啊。」张凤棠似乎翻了个身。我应了声,扭头瞄了一眼。她俏脸埋在
床铺间,酒红色卷发扎起,像脑后窝了只松鼠。紧窄的衬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带,
腰间泄出一抹肉色,隐约可见黑色的内裤边。套裙是九十年代常见的晴纶面料,
刚过膝盖,此刻紧绷着臀部,显出内裤的痕迹。「林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
——」张凤棠晃着脑袋,调子拖得老长,亮丽中参杂着点点干涩,像在唱戏,却
又似啜泣。我这才惊觉身后躺着个垂死病人。喃喃自语持续了一阵,起初还有词
汇,后来就变成了呜呜声。很快又静默下来。我刚想松口气,女人却发出一种鸽
子似的咕咕声,整张床都在微微颤抖。她小腿都翘了起来,脚面搭在我腿上,坡
跟直冲冲的,像是要刺进我的心脏。我一时手足无措。

  直到我腿都麻了,张凤棠才翻了个身。「几点了?」她问。声音迷迷糊糊的,
像是刚睡了一觉。

  我看了眼闹钟,告诉了她。

  「哦。」她躺着没动,小腹在轻轻起伏。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时,她挠
了挠我的脊梁:「哟,咋不擦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声音湿漉漉的,像口
腔里掀起的一股暖风。不等我回答,她一下就坐了起来:「毛巾给我。」

  「不用了。」我很奇怪水为啥到现在都没干。

  「咋?嫌你姨手粗?你妈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线上忙活时,她可在大
学里谈恋爱呢。」她一把揪过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实我已经挺得够直
了。这时门帘撩开一角,探出个小脑袋。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慌乱,忙
招呼陆宏峰进来。

  张凤棠冷哼一声:「你这哥当的,可算想起你弟了。」

  我顿觉一阵羞愧,瞬间又汗如雨下。

       ********************

  国庆节当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间母亲进来一次,见我
正翻着本小学生作文选,夸我真是越长越出息了。至今我记得那本书,十六开,
橘色封面,有个三四百页,最早的文章要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关于早恋
的记叙文,很令我着迷,时常要翻出来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见小。母亲在厨房忙活着,见我进来,只
吐了俩字:「孕妇。」

  案板上已经摆了几个拼盘,砂锅里炖着排骨,母亲在洗藕。我刚想捏几粒花
生米,被她一个眼神秒杀。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母亲不满地「切」了一声。我毫不客气地「切」回去,径自在椅子上坐下,托起
了腮帮子。

  那天母亲穿了件绿色收腰线衣,下身配了条黑色脚蹬裤。线衣已有些年头,
算是母亲春秋时节的居家装。今年春节大扫除时母亲还把它翻了出来,剪成几片
当抹布用。脚蹬裤嘛,可谓女性着装史的奇葩,扯掉脚蹬子它就有个新名字——
打底裤。这身装扮尽显母亲婀娜曲线,尤其是丰美的下半身,几乎一览无余。我
扫了眼就迅速移开视线,在厨房里骨溜溜地转了一圈,却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亲
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声,微撅的肥熟宽臀轻轻抖动着,健美的大腿划出一
对饱满圆弧,在膝盖处收拢起来。微并的腿弯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动间让人手
心发痒。

  我感到下体已隐隐发胀。不安地咳嗽一声,透过腾腾水汽瞅了眼窗外,我悄
悄按了按胯间。

  母亲趿拉着棉拖,黑色脚蹬子绷住足弓,白嫩圆润的脚后跟像是襁褓里的婴
儿脸颊,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从上到下,整个光滑的流线体投在初秋的
阴影中,温暖得如同砂锅里的「咕嘟咕嘟」声。我盯着近在咫尺的细腰丰臀,那
个雨夜的美妙触感又在心间跳跃起来。恍惚间母亲转过身来,我赶忙撇开头,脸
上却似火烧。

  「跟你说话呢,没听见?」母亲口气有点冲。

  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嗯个屁,去那院喊人吃饭!」

  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门外跑。掀开门帘时,母亲突然说:「老年痴呆。」
似带笑意。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双眸隐在水雾中,那样朦胧。

  允许探监后爷爷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这连绵雨天,腿脚越发不利索。我和
奶奶缓缓把他搀了过来。饭间爷爷想和我喝两盅,奶奶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口水擦干净再说。」母亲劝爷爷没事多动动,「不能真把身子骨给荒了」。他
竟恼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亲也就不再言语。一时静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奶奶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走了啥霉运,没一件顺心事儿。往年
这粮食都收好入仓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鸡鸡大?」

  母亲就安慰她:「雨又不是只淹咱一家,大家还不都一样。」

  「一样一样,」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还能
下地。林林你没事儿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种的是草呢?」

  我忙说:「没事,不就是草吗,包在我身上。」

  奶奶重又拿起筷子,笑骂:「德性!」

  爷爷尚在兀自嘟囔。

  母亲垂着眼皮,没吭声。很快,她站起来:「排骨好了,我看看去。」我这
才发现,不知何时母亲已换上了一条运动裤。

  国庆节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几口饭,我带上渔具就出了门。临
走没忘跑到奶奶家摸了养猪场钥匙,以防老天变脸。在十字口与两个呆逼会合,
又等了好一阵,王伟超才到。自从上次抽烟被捉,王伟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来。据他说在学校被母亲堵过一次,狠狠地训了几句。

  出了村,我们就腾起云来驾起雾。石子儿路松软宜人,我老觉得自己骑行在
一块巨大的橡皮上。太阳在云层后躲猫猫,不时泄出一线光,烤得后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着丝初秋的微凉。其实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冲天
白杨叶子都洗黄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极其不爽。王伟超说:「这就叫杨痿。」
众逼大笑。

  一上午换了好几个垂钓点,收获也颇丰,但鲫鱼没几条,多是泥鳅。十点多
时,大太阳冒了出来,烤的人受不了。大家边吃干粮边骂娘。就这样耗到晌午,
肚子没填饱,个个变成了蔫咸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伟超突然提议就地来
个野炊。萎靡在草丛中的呆逼们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不等我和王伟超剥完鱼,
另外两个呆逼已搭好灶台,生起了火。他们漆黑的影子趴在我脚边的鱼下水上,
像是无言的催促。突然王伟超捏起一个鱼尿泡,说:「避孕套。」我们一时都没
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时艳阳高照,青空深远,不远处的篝火劈啪作响。
鱼尿泡起初是个圆弧,后来就融入整个蓝天之中,像是太阳脱落的一片鳞甲。就
在此时,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少年时代我们总是痴迷于假扮城里人,
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体现对大自然的热爱。小学时有篇作文被我们写了无数次—
—《记一次野炊》。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于是在大伙的哀叹声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
直揣在兜里的钥匙。

  六月一别,我再没到过养猪场。当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再次出现在眼前时,
心跳都加快了少许。好久才把锁打开,搞得我一度以为拿错了钥匙。养猪场里却
大变样。从西侧猪圈外到石榴树旁积了两大堆原木,品种各异,粗细不一,草草
盖了张塑料油布。从油布的破损程度看,堆在这儿已有些时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车辙,像是行凶后残留的罪证。也不知为何,看到这种场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个呆逼甚至说:「这就是赌场吗?」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两侧房间都上了防盗门窗,唯一没上的一间也换了锁。还好厨房门用铁丝绑
着,费点劲也就弄开了。在灶台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调料盒,蒙着层厚
厚的灰,像是原始人的遗迹。压井更甚,简直成了个铁疙瘩。不过比印象中要干
净些,没了蜘蛛网。打了点河水灌进去,伴着「吱嘎吱嘎」响,涓涓细流终究还
是缓缓而出。

  周遭的一切无疑令人沮丧。但当我们大汗淋漓地围拢在火堆旁,愉悦也如同
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轻的心坎上欢腾而起。那天我们剥了所有的鲫鱼,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鱼浮,却总也吃不够。至今我记得烈日下呆逼们肮脏的脸,青春的笑
容锐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鸽哨,经久不衰。烤鱼样子不敢恭维,但味道确实不错。
可惜没有啤酒。饭毕,抽烟。我上了个厕所。难能可贵,竟有半卷卫生纸。擦屁
股时,我发现纸篓旁的平海晚报上盖了个戳。颠来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委会」
无疑。报纸日期是九月初,头版就是俏立船头的长者。登时我心里一沉。

  从厕所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奔出大门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个人影?我有些心慌。转身返回,东西都还在,
鲢鱼撞得水桶咚咚响。正待骂娘,我听到一阵窃笑。循声望去,东侧的房门开了,
露出一张傻逼的脸。他说:「嗨——哈喽。」

  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说:「拜拜。」我立马冲过去,但门还是
关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我说:「开门。」傻逼们索性唱起歌来。
我不由心头火起,抬腿就是两脚。准备踹第三脚时,门开了。王伟超看着我,有
些发懵。我径直走了进去,感觉像刚从水塘里爬出来。屋里陈设如故,就是靠床
多了张枣色长木桌。我一眼就瞥见桌侧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会」。床上光
溜溜的,只一张凉席。呆逼们就坐在上面,手里夹着烟,样子却颇为拘谨。我想
说点什么,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水桶叮当作响。临分手,王伟超呵呵笑着:
「你个逼到底咋回事儿?」

  我说:「没事儿。」

  他说:「看你屌样,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赌场嘛。」

  我笑了笑说:「真没事儿。」

  等他们散了,我立马按原路返回。四点光景,两道的白杨飞速闪过。路上忽
明忽暗。我心如乱麻。长桌上摆着个不锈钢碗,躺了十来个烟头。我捏起一个来
看,身旁的呆逼小声说:「阿诗玛。」

  我不记得陆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诗玛,抽屉里倒是空空如也。靠墙的柜子里貌
似有床铺盖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敢细看。刚才走时偷偷留了门,我自知没有
撬门扭锁的技术,这逼从小擅于溜门开锁,听说去年蹲进了周村监狱。屋子里一
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顶西北角有几道水痕,后窗沿更甚,土黄色的污迹直
接连到地上,像谁沿窗撒了一泡尿。进门我便直奔床铺,掀开凉席,床板光溜溜
的,屁都没有。拿起不锈钢碗,细细端详,也只能瞅见一张扭曲的脸。打开抽屉,
还是那几张旧报纸。我深吸口气,走向贴着东墙的深红色立柜,这是组合柜的一
部分,八十年代结婚的标配。通体条状斑纹,像爬满了鱼的眼睛,两扇立门中间
嵌着长方形的镜子,边角画着类似牡丹的玩意,顶部正中写着草书「百年好合」。
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家楼上,零二年搬家时才处理掉。

  柜门一开,樟脑味便扑鼻而来。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单,看起来挺干净。
右上是床粉红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卫生纸,一本旧挂历,靠边立了
张凉席,此外就是堆脏衣服,满是泥点。我觉得这些衣服是父亲的,却又不敢肯
定。因为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把养猪场的几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独撇
下这些「职业装」。抱住那床褥子时,我忍不住闻了闻,除了樟脑别无他味。放
到床上,缓缓摊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露了出来。真的很干净。我掀开床单擞
了擞,什么都没有。这才心安少许,在床上坐了下来。垂头的瞬间,大滴汗珠砸
到地上,嗒嗒作响。一只啄木鸟落在后窗上,时不时「笃笃」两声。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凉被时,一条内裤滑落下来。
我愣了愣,把凉被放好,才俯身捡了起来。红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圆点,抓在手里
那么小巧,裆部却皱巴巴的,有些发硬。我轻轻打开它,似有一种莫名的粘合力。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母亲的内裤,它曾无数次出现在二楼的晾衣绳上,我不明白
为什么会出现在了这个地方?至今我记得床头的海报,张曼玉仰着方脸,撅着方
屁股,风骚入骨,两腿交界处却被抠了个洞——一个如假包换的圆洞,我盯着张
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慢条斯理地往家骑。街上已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不等扎好车,母亲就从
厨房出来,骂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还
沾着面粉。一抹狭长的夕阳刺过门洞,投在母亲刚洗的头发上,泛起几朵金色浪
花后,顺流而下。我嗡嗡地说带有干粮,就去掀厨房门帘。

  母亲哼了声,指指洗澡间:「一身鱼腥味儿,快洗去,恶心不恶心。」

  洗把脸出来,进了厨房。母亲在包饺子。

  她问:「你钓的鱼呢?」

  我说:「没钓着。」

  母亲说:「鬼信你。」

  我不再搭茬。

  片刻,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柔柔地问:「真没钓着?」

  我摊摊手:「那可不。」

  母亲轻笑两声:「看来我这老女人是没口福喽。」

  我没吭声,径直靠近母亲,拿起了一片饺子皮。

  母亲挤了挤我:「哟,成精了。」

  我说:「不你说的,不试试就永远学不会吗?」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屋里
弥漫着刺鼻的大葱味,我竟然还能如此平静,真是不可思议。母亲教我如何摊皮
儿、如何捏边儿,我自然听不进去。她终于不耐烦了,让我一边呆着去。我放下
筷子,边洗手边说:「我们去猪场烤鱼了。」

  「去就去呗,咋了。」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姨家的。」没有停顿。

  「还上了防盗门,里面放的啥?」

  「管得多。」脆生生的,母亲手上依旧行云流水。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
整个人差点被蒙进饺子皮里。突然母亲问:「不是没钓着鱼吗你?」

  我说吃完了。母亲没接茬,而是让我开灯。这时锅里的水发出刺耳的嘶鸣,
厨房里升腾起蒙蒙水雾。我盯着母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脖颈:「谁把猪场给陆永
平用的?」

  母亲头都没抬。只能听到水沸腾的呻吟,锅盖都在跳跃。半晌,母亲放下筷
子,俯身换了小火,又走到门口开了灯。整个过程面无表情。我倚着灶台,又呆
立了一会儿,转身向门外走去。母亲的声音有些冰冷:「问你奶奶去。」

  「我爸就那王八蛋害的。」我咬牙切齿,紧接着,我似又来了一句:「都病
得不轻。」我记不清了,总之我一口气就蹿上了楼梯。母亲似乎叫了声「林林」,
又好像没有,我不知道。我已经跑到了楼上,我跃过高高的水泥台。我听到奶奶
的说话声。我有些累了。我再也迈不动一步。我坐在楼顶大口喘气,残阳挤出最
后一滴血,晚风徐徐,送来谁家的饭香。

  我仰面躺了下去。陆永平的承诺犹在耳边回响。那天他走后我在床上躺了许
久,直到母亲来喊我吃饭。当时天已黑透,空气里回荡着雨水的余韵,不远的香
椿树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肿了起来。她在前,我在后。脚步似心头的鼓槌。
我好像叫了声「妈」。她似乎没有听见。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她停了下来。我走
过去——松软的地面传递出热哄哄的气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
亲说:「行了,你还小?」那双眸吸纳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辉。

                第七章

  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初秋的日头有
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两边的玉米苗黄绿相间、参
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树没剩几棵,
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延。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力。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
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时间的矩阵。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
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败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裤兜里的刀尖透扎在大腿
处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挥汗如雨,气喘如牛,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
渠旁坐下。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现的卫
生纸就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早上七点多王伟超
就打来电话,约我上城里玩。我说有事。他说有鸡巴事。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
他笑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我说下次吧,就挂了电话。我确实有事。
我把手伸进裤兜里,触到冰冷的刀柄,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
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镜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没进院子就听
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看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她
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

  饭间三个女人谈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电视里
播着本地新闻,同样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突
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我抬头瞄
了一眼。一个身着天蓝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
建筑物指指点点。这栋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这个女
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

  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小舅妈吐吐舌头,偷
偷踢了我一脚。

  母亲笑了笑,说:「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吧?」

  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生夫妇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
百姓罢了。」

  正是这样。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奇的当下,有一种普遍的娱乐。人们喜
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掉了
的话。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生活在电影中一样。但那天,我却有些心
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烈日当头,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俩小孩在
打弹球,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没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她端着米饭,
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这小孩就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

  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婶。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
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100 块。蒋婶个子不高,挺丰满,性子火,嗓门大。有时隔
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里的吼声。那天她穿了条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
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乖,
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
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这时家
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一时花枝招展。蒋婶就夸母亲跟个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
声连连。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无论她们去哪儿,我逃开都来不及呢。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

  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
弹簧刀,想把它拿出来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再睁眼已将近四点。我愣了半晌,洗把脸,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
歌。骑车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西水屯离大队部集镇不远。下了环城路,拐过前面水泥板覆盖的沟渠,抄小
路往左,就是陆永平家。这条小路颇有些荒芜,路北侧,是一排建成不久即遭无
端废弃的红砖房,孤零零,一如扁平的鸽子笼。它是大跃进时代的畸形产物,人
们习惯的尊称它为「大食堂」。听母亲说,在那个可笑的年代,姥姥和姥爷总会
抱上她、领着大姨,在拥挤不堪、熙熙嚷嚷的大食堂和贫下中农一起忆苦思甜。
可惜「好景不长」,小舅出生后不久,大锅饭也宣告结束。如今的大鸽笼早已破
败不堪,被陆永平据为己有,改作了旅馆仓库啥的。南侧靠路的门窗、玻璃均被
击碎,煤气炉灶被锁死,输气管全部破裂,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嘀哒嘀哒地漫溢着
黄水。墙脚和水泥板之间,有一条狭窄地段野草丛生,堆积着霉烂的垃圾。如果
你有兴趣的话,用布满锈钉的木条扒开肥沃的土壤,就会看到一条又一条又粗又
长、通身绯红的蚯蚓,极其欢快地在腐质层里钻来溜去——是的,这是我对它唯
一的印象。

  拐角处,几块水泥板早已面目全非,露出暗戳戳几根铁筋头来,我骑行的小
心翼翼。然而正是此时,一道咯吱咯吱的声响,模模糊糊,老鼠一样,从毫无遮
拦的窗户里飘了出来。我眼皮没由来跳了一下。那确实是啮齿动物的声音吗,我
不确定。伴随悉悉索索,在这个寂静无风的下午,让人陡生出一种荒缪感来。我
单手扶着车把,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的弹簧刀,停了下来。声音若有若无,毫
无疑问,似某种物体碰撞声,沉闷、厚实,间歇还掺杂老牛般喘息。小小年纪,
我不认为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撂下破车,库门却是紧闭,我靠近悄悄地推了推,
纹丝不动。溜达了一圈后,我又辗转到了北侧。墙脚是一溜低矮的灌木丛,米把
远的地儿,停着一辆女式小踏板。库房后墙窗户开得相对较低,玻璃也是了无踪
迹,不知道又是哪个傻逼的杰作。我腾挪翻转般弄了块大石头,又垫上俩青砖,
才站上去,我也搞不懂哪来那么大劲头。

  扒上窗台,透过缺了玻璃的窗框,我往里使劲瞅了又瞅。黑咕隆咚地仓房里
堆积着废旧纸箱、桌椅床垫、地毯、吧台等一干家伙事儿。奶奶说,陆永平打当
支书这几年,开旅馆可赚了不少钱,但我没想到光杂物都这么多。它们高高低低,
码成几垛,正好挡住了视线。声音是从一捆旧地毯后面传来的。我索性轻轻地拨
开窗扇插销,一纵身,直接钻了进去。落地之处,也是一捆捆松软的地毯,还有
席梦思床垫啥的,大概十来张,散发着猫科动物浓郁的屎尿味,一摞一摞的,米
把多高,整个一庞然大物。我吸了吸鼻子,空气里携着灰尘的热浪扑面而来。恍
惚间我像站在大弹簧上,差点没站稳,好在没发出任何声响,我只好趴下来。声
音逐渐清晰,可以明显的辨别出是一男一女。我深吸了一口气。男声嘀咕了句:
「咋儿有风?」

  女声说:「不管了,快点用力。」声音颇为耳熟,还有这语气,张狂而又高
亮,我死命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听过。

  我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段,顺着昏暗的光线向下张望,终于瞥见朦朦胧胧有团
黑影纠缠在一起,影影绰绰,依稀俩片雪白的光晕还在有节奏地晃动。两个人上
衣都没脱,就光着两条腿和大屁股,男人裤子褪到了脚腕,女人的裤子却搭在一
旁的椅子腿上。刚才我看到的雪白,应该是女人白花花的长腿,高高扬起地脚踝
处挂着什么物件,随抖动,在一阵一阵荡悠。

  好半响,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晴突然瞬间就瞪得滚圆,因为我看到的情景是:
几乎重叠在一起似快断气的俩人,男的戴了顶帽子,纱布包着半个脑袋,却依然
挡不住猴屁股似的瘦脸,此人正是我们「敬爱的」教务处副主任——乔晓军;而
女的,则是我大姨张凤棠。她高高扬起的右脚踝上,挂着那条跟母亲一模一样地
内裤——黑色圆点、红色底面。此时此刻,它正宛如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熠熠
生辉,光芒万丈。「快点,再使点劲儿。」张凤棠压低了嗓门,她哼哼唧唧地说。

  我死死盯着下面绞成一坨、连在一起的狗男女,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干
点啥好了。我口渴的要命,心里却已掀起滔天巨浪。在张凤棠分开的大腿间,男
人一耸一耸地,她的上衣撩起,露出肥硕的大奶子,瘦小的乔副主任埋首其间,
像头嗷嗷待哺的小猪崽,显得甚为滑稽。我记得当时张凤棠应该是坐在废弃的枣
红色吧台上,双手撑于背后台面,脚尖翘得老高,俩条雪白大腿死夹着男人的腰,
动来动去,口里直哼哼:「用力吸,奶头也痒。」

  地中海嘴里含着奶头,枯瘦的白屁股在便秘似的哼声中急吼吼地挺动,腰侧,
那条挂在脚踝的花内裤也跟着节奏抖个不停。当然,一起抖动的还有一条白皙的
大腿,扭动,绷紧,终究又摊开了。瘦屁股越动越快,「咕叽咕叽」伴着啪啪声,
急促而紧凑。当女人的哼哼声逐渐升调为了花旦嗓时,男人却闷哼一声,戛然而
止。

  我亲姨挑了挑眉,忍不住推了地中海一把:「先别射,待会儿还得玩。」

  地中海干笑两声,抽身引退,随手抓了件什么东西,在张凤棠下身擦了又擦。
「水真多。」他说,说完这厮一撅腚就蹲了下去,扒开那对丰满的大腿,凑上去
闻了闻。之后,抬头看了女人一眼,勐然把头埋在分开的两条白腿之间,脑袋上
下翻飞。张凤棠瞬间后仰,「啊」地叫了一声,奶子抖了抖,两手办开白花花的
大腿往前凑,嘴里哼哼地:「最稀罕你这样,痒死个人,好几天了都,好好亲。」
张凤棠叫声细高,像一眼叮咚清泉。男人在俩腿间拱来拱去,兴许还左右开弓地
含着肉片儿唆了唆也不一定(不过我经验有限,更不是什么专家,随口瞎扯而已),
但自始至终他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俩爪子也没闲着,右手掐着细腰,左手在臀上
一番揉捏后,开始拍打那坨肥肉,就跟拍篮球一样,机械,紧张,有条不紊,力
度或许并不大,声音却莫名响亮。没记错的话,足有四五分钟,货就这样梗着脖
子,埋头苦拱了好一阵,后来估摸着蹩着了气,于是抬头直喘。

  张凤棠长吁口气后,麻溜溜地窜下吧台:「我也唆唆。」说完她就张口噙住
了胯下之物,男人像触电一样僵直了身体。老实说,我没想到我们瘦弱的教务处
副主任,却有一根粗长的黑家伙,看那尺寸,还颇为壮观。打上面瞄下去,两者
显得极不协调。我亲姨一手揉着自己的奶子,一手攥着黑乎乎的大家伙,吞吞吐
吐,唧唧有声。

  没一会儿,地中海就气喘如牛,他嘶嘶地龇牙咧嘴:「慢点慢点,要出来了」

  张凤棠吐出那根黑长物,抬起头时,她朝地毯方向瞥了一眼,手却犹在上面
摩挲。我不由缩了缩脖子。好一会,她又噙着那物件吮了两下,「行了,快进吧,
里面痒得紧。」她背过身,双手扶着吧台,坦着俩奶子,撅着个磨盘似的屁股,
脸仰了起来,闭着眼:「快点快点……」乔副主任大概也累得够呛,抬胳膊抹了
把汗,随后在直橛撅的老二上撸了撸,说了句真骚啥的,听不太清,他又捞着腰
让屁股撅得更翘。接着,随着鸡巴的捅入,我亲姨嗯啊一声。我又探头望下去,
地中海左脚踩在椅子上,右脚立在张凤棠两腿间,屁股拱了几次后,开始不紧不
慢地挺动胯部。于是我耳朵里便传来了拍击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直至两分
钟后张凤棠又哼了起来。同上次一样,一声又一声,颤抖而欢愉。男人没停,而
是放下左腿,换上右腿,卡住细腰,一通猛操。乔晓军上身本就不壮,臀胯更是
紧窄,这就越发衬得身前的屁股肥大,当他一次次弓着身子撞下去时,白肉都溅
了起来。这些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却过于嘈杂了。

  大概十几下后,张凤棠模模糊糊地急喘了起来,她的脸应该埋在臂弯里,只
有上抬的脚底板随着节奏一抖一抖的。像是得到鼓励,地中海也叫了一声,他仰
着脸,并没有因为满头大汗就停止身体的冲击。那一刻我甚至琢磨着自己能否搞
得像他这么快,男人在女人身后似部加了速地打桩机。后者双手撑着前面的台子,
撅起肥臀,披散着发,整个身体被男人顶得一拱一拱的,像个癫痫病患者。吧台
嘎吱嘎吱地,就连整个房子也似乎在晃动。外面的天空烈阳渐斜,仓库里的两人
却战火正旺。男人嗨呦嗨呦地喘着粗气,女人也喘,韵律十足,哼哼唧唧地,夸
张而又放浪。我的心也跟着飞起又落下。

  这一搞就是七八分钟,乔副主任时而挺直脊梁,时而弓着背,时而又伏到女
人背上去摸两个奶子。他抚摸那头长发,甚至痴迷地把脸埋进去,急促的喘息在
轰隆隆的啪啪声里听着像高压锅的漏气声。看着一立一弓的俩人顶着臭味在蒸笼
一样的仓库里行交媾之事,我突然就生出一种不真实感,这不得把人闷死?我也
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精力对两个素来反感的人如此关心,或许这个问题真的经
不住推敲。几乎一瞬间,似有一道瘦长的光直劈而下,我心里登时一片亮堂。整
个过程中,我亲姨撅着臀部,不停颤抖,叫得丧心病狂(包括中途被地中海拍了
几下屁股),右脚踝上挂着的那条内裤,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过了多久,地
中海拽住俩腿把张凤棠拖到了吧台下面,跟着又在肥白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大
概是示意她换个姿势。后者抬了抬头,喘着粗气:「真没力气了……」前者便强
行将她臀部提起,跪在地上,又捞着腰让屁股撅了起来。

  风暴又持续了二十来秒,「好几天没沾了,」张凤棠在啪啪巨响中断断续续
地叫了好几声,后来随着老二滑出,她就趴到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你
的家伙事儿好,又粗又烫。」地中海也达到了体力极限,叉着腰,也是上气不接
下气,却不无得意地说:「可不,比那蔫吧拉叽的管事吧。」他像个罚点球的运
动员那样,在吧台前辗转了好几个来回,一屁股摊在旁边椅子上。

  「有你这个谁还用他那玩意儿,别废话,赶紧弄。」张凤棠又往后拱了拱肥
硕的大屁股,哼哼地说。

  好一会,地中海总算勉强停止喘息,他走到张凤棠身后,贴上去,拱了几次,
不用说,此形象无比丑陋。有个十来秒,应该是进去了,他就这么大岔着腿,挺
起跨来。大概是此姿势不舒服,又或是袭来一种心肌梗塞的预感,没搞两下,他
撑着椅子爬了起来。接下来,他又在吧台前走了个来回,仰着头,叉着腰,还即
兴撸了把老二,没准儿真把自己当运动员了。我亲姨喘匀了气,探下腿,似要翻
身。地中海边靠近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捞着腰把她扶了起来。又是跪爬的姿势。
张凤棠没吭声,只是喘,头发打肩头滑过,盖住了肋侧的乳房。地中海弓着背,
双手掰开了眼前的肥臀,与此同时还吹了口气,「真他妈肥。」他说。跟着毫无
征兆地,他抬手在臀瓣上扇了一巴掌。我亲姨明显抖了下,有些不满:「别闹了,
要弄赶紧的。」很快,地中海坐回椅子上,又把她屁股往椅沿捞了捞。后者回头
看看,并没有说话。黑粗家伙凑近,又捅了几下,整根进,整根出。随后,男人
半弓着背,岔开的两腿绷得笔直,节奏越来越快,木头椅子都在挺动中吱呀作响。
于是顷刻间,张凤棠也越发的欢畅,喃喃的说:「狗鸡巴儿越来越行了,时间也
长。」

  「哥憋着呢,一次咋够。」

  「咱也没够呢……就想夹着你……」

  「夹呗,夹坏就没得弄了。」

  「就夹坏……夹死你……」话没说完,张凤棠就叫喊了起来:「来了,使…
…劲使劲……对对对,快!」我亲爱的大姨着了魔似的,脑袋抵在地面上,披头
散发,大白屁股左右晃着,似在寻找某个着力点。一根粗长的黑家伙在两人之间
泛着青光,快进快出,咕叽作响。又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呻吟演变成悠长的呜
咽,似承受不住胸前活蹦乱跳地驼峰般硕乳,她上身逐渐往下塌,只剩个白花花
屁股仍高高撅着,被男人死死提住,如老僧入定。男人长吁口气,隔一会儿便顶
一下,每顶一下,女人便撕心裂肺的吼一嗓子,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

  许久,俩条人形肉虫抱在一起大呼小叫后,暴风雨终于归于平静,偌大的库
房中,只剩下粗重的男女喘息声。我突然发现,胯下的老二不知什么时候已硬邦
邦的,它硌在肚腹间,像破土而出的老鳖,显得颇为委屈。后来,库房里连粗重
的喘息都消失不见,蒸发了一般,我却头昏脑涨,口渴的要命。正打算起身时,
隐约间,张凤棠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跟凤兰弄过?」

  毫无征兆地,我楞了一下。

  乔副主任似乎也楞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可别瞎扯,张老师不是那
人,她啥脾气你不知道啊?」铿锵有力,语速极快,看样子他是真急了。

  「哟,瞅瞅,多正行一人。」

  「可是你亲妹呢,凤棠。」地中海哭笑不得。

  「王八蛋去学校堵你,可不就为了我这亲妹,」张凤棠撇了撇嘴,半晌,又
补上一句:「早传开了都。」

  「这是在糟践张老师名声,」地中海一边抹汗,一边说:「纯粹污蔑嘛,为
灾区捐款的事儿,跑教育局的不止我和张老师,上午去,上午就回了,赵老师也
去了不是?」他老俩手一摊,越说越激动,「当年那堆破事儿,我们家老爷子没
少帮他陆永平擦屁股。再说,为了小宏峰,爷俩也没少往咱家跑吧?谁知道狗日
的现在抽哪门子风,妈个屄,我咋觉着我就一垫背的,欠得不是。」说完他又抹
了抹汗,甩了甩手。

  「瞅见没?」我大姨叹了口气,脚尖儿一挑。我才发现,那皱成一团的内裤
儿,正地上躺着呢,这会它就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翩翩飞到了男人汗津津脑
门上:「同款式的,凤兰也有一条呢。」

  「咋?」「啊嘶。」似磕着了。

  「不碍事吧?这天儿,一身汗。」揪下对方头上帽子,当然,一同扯下的还
有内裤。张凤棠用帽子扇着风,抿抿嘴,没了音。

  「对张老师,他执念倒挺深。」男声说。

  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吸了吸鼻子,才惊觉早已满头大汗。真他妈热。是
真的热。

  「你以为呢,见天我穿这样儿的,陆永平就虎了吧唧,不然磨蹭半天那恶心
的玩意儿也不见起色。」

  「那敢情好,」嘿嘿直笑,要猥琐有多猥琐。

  「真不消说你,」张凤棠翻了个白眼,脆生生地:「王八蛋手黑着呢,贼心
眼还多,反正我早晚得跟他离。」

  「我算看出来了,搞不好和平的事真是他整的。」

  「可不敢乱说,我这亲妹子吧,打小自命清高。」张凤棠忿忿然,语气夸张,
「谁不知道她啊,见男人就走不动道儿的主,一看就是只骚狐狸,年轻时就骚,」
末了,口气越发轻佻:「可惜了和平老弟,白瞎一付好皮相。」

  「张老师指定不是那样儿的人。」

  张凤棠切了一声:「会装呗。」

  「你呀你——」

  搞不懂为什么,后来他们又扯回了小宏峰身上,主要是谈表弟转学的事儿。
说一中咋样咋样,名气虽大,教育质量还不如二中,要老乔多上点心啥的。但我
再也听不下去,这太鸡巴扯了,我突然有种被世界愚弄的感觉。二中流传的女教
师版本,自然少不了各类恶劣意淫,甚至,这其中就包括我自己。记得那个阳光
西斜的傍晚,我爬出仓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两条腿像是假的,假到我都想狠狠
抽自己俩个大嘴巴子儿。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不过这次他妈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
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
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
林来了。」我说来了。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

  老太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
影儿都没见着。」

  我说:「哦。」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视剧
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天蔽
日,「那我走了。」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儿脱不开身,宏峰,
给你哥拿水果!」

  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
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
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
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爷
说着叹了口气。这事爷爷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总之,陆
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当然这类事
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她骑得,正是那辆女式小踏板,从遮
阳帽到纱巾,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
过来。她问我干啥去。我楞了好一会,才说回家。她说这么急啊。我说哦。她说
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神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

  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张凤棠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反
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
「小毛孩,回家咯。」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
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

  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

  「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
「鼻涕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评剧世家的孩
子难免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
在跌宕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

  「林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

  「坐啊。」她说。

  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我姨夫呢?」

  「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
像朵陡然盛开的花。

  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

  张凤棠却又继续:「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
肉色短丝袜闪着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
呢。」

  我腾地起身,却忍不住咧了咧嘴。

  张凤棠笑着问:「咋了?」

  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

  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我百般推辞,她就拉长了脸。真是没有办法。
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张凤棠问她的手艺
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我
抬头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
近,门帘撩起。

  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

  陆永平说:「管逑多。」

  张凤棠扫了我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

  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小林来了啊,啥事儿?」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来了呢。」

  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无惊讶,甚
至眼皮都跳了起来。没由来地,插在裤兜里捏住刀柄的手索索发抖。关于表姐,
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你妈知道不?」
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

  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

  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

  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张凤棠又笑起来,脸都红彤彤的。陆永平也
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

  张凤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

  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我哪来的功夫吃饭?」

  「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

  陆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
呢?」

  我忍不住问陆永平胳膊咋回事。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
摇了摇头。她就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
「你姨夫多厉害,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

  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嘴,又深呼了口气:「坐下,我给你盛粥
去。」

  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软绵绵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
点握不紧。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平问我怎么了。我埋头喝粥,没吭声。他说:
「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跑跑。亲戚孩子这么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
你。」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抬头又瞥了眼日光灯,它确实有些耀眼了。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
喝了罐啤酒。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
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

  可能是收拾碗筷时,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
「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

  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
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儿痒痒了。」

  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

  陆永平点上一支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

  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只是懒得说。」

  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

  或许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陆永平说:
「急个屁,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

  张凤棠像挺机关枪:「你鸡巴嘴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

  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甩
开手,说有车。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子似的,多积极。」陆永平
没吭声。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
陆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乔晓军,给鸡巴塞你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
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一阵噼里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

  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
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回到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
带,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
今我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
却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
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
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
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
烈。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
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
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轰然大笑。
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后的
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
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
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
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
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
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
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
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
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
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
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
——「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

  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

  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
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怨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
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
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

  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
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
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
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
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
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
空:「打什么架?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
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
一弯挂肉的铁钩。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
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
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
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

  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
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
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
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婊子养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
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
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
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
头更合适的了。

  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
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
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
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
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
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
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
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
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如你所见,说着她就吃吃地笑了
起来,却没听到母亲任何响动。

  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就陆永平不倒翁样儿的货,
下起手来倒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你这姐夫除了有点矮,秃了
点,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

  母亲面无表情:「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
脑后乌亮的发髻一丝不苟,纤尘不染。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咦,
我看陆永平那小眼放着精光,在学校闹这么一出,不会真打你主意吧?」

  「说啥呢,你个死婆娘,」母亲声音紧绷:「这种玩笑,能随便乱开?」我
搞不懂她是否真生气了。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
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
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

  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
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

  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荤段子满天飞,早传开了都。」

  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
「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
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

  母亲说:「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

  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
头不再吭声。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
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你烦不烦,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稍显幼稚的嗓门没有想像中愤怒,我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终究难免归咎于底气不足。

  「行啊,那你说你都知道啥?」母亲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我。

  「害我家那个老王八蛋,我饶不了他。」话毕,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
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然而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
层楼那么高。

       ********************

  至今我不再吃糖油煎饼,该不良习惯一度让陈瑶十分惊讶,她无法容忍我对
家乡特产这种「不近人情的否定」。软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断定我「这种男的」
靠不住。她摇头晃脑道:「试问,你怎敢奢望一个背叛家乡土特的人有一天不会
背叛你呢?」说这话时,她娇嫩的乳房正绽放在大学城宾馆廉价而局促的空气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冲向了卫生间。当油腻的糖糊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外面响起
肆意的大笑。

  再见陆永平是两个星期后。记得那天他进来时,我正在吃糖油煎饼。我真是
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点什
么。陆永平倚着门,左胳膊依然绑着个绷带,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墙上。他连咳
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直到我端起搪
瓷缸,陆永平才开口。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请客。」

  我捏起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那是本地产的清
真面,当时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
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

  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他穿着一条黑色长裤,上身一件白衬衣,扣子掉了
两颗,露出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残渣
喷射而出的却是「呱呱」。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断的
声音。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效果好多了。陆永平笑了笑,张张
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衬着橘黄色的木门,他肥胖的脸膛通红,油光闪闪,像是
在烧红的铁块上泼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盖子,混着榨菜味的热气升腾而
起。在惨白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呲呲」声。

  「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现
在不要紧了吧?」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矮人,很矮,
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吃,
还有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学校的事儿你都知道了?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不该把事闹
得那么大,让你妈不好做人,」陆永平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
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他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
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
我和你妈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他两臂
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倒地。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奇怪的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
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缓爬了起来。他边拍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
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想。」他弯腰扶起凳子,又说:「姨夫保证下不
为例。」

  「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我和你妈,真的啥事儿没有,」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
了挪,重又坐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我觉
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谁没年轻过啊,青春期嘛,我像你这么大的
时候,那也是……」陆永平支吾半晌没了音。

  搪瓷缸滚烫,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银色的院子像张豆腐皮,被竹门帘切成条条细带。我瞅了一会儿,觉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来。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总算踏实了点。

  「宏峰他奶奶那时候也是……啊,那叫一个俊,自然——不如凤兰,不如你
妈。但在我眼里,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陆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着头,秃顶的脑门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没了爹,
寡妇门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
了又从兜里摸了支烟,拍拍我,要火机。我甩开他的手。他起身在灶上点着,喷
了两口烟,又指指我的脑袋。我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老实说,我无法想
象陆永平他妈年轻时怎么个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摆
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陆永平站在斜阳下,岔着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儿似的。不一会儿,他又走
了进来。「那会儿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扬扬脸,「就宏峰他小姑,还没
断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个奶子在眼前晃。那会儿生活条件太差,家里又穷,姨
夫瘦得跟草鸡似的,整天就计较着一个事儿,就是,咋填饱肚子。白面馍都是弟
弟妹妹吃,我从没吃过。别说白面馍了,有窝窝头就不错了。所以说啊,你们现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陆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头瞅着手里的半个
煎饼,突然就渴得要命。

  「这吃个奶也是事儿,老四三岁多了,看见妹妹吃,也要抢,不给吃就哭。
他奶也没法子啊,熬不过就让他啜两口,这一啜老三又不乐意了。这屄蛋子儿七
八岁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这一哭我妈也跟着哭。后来她
干脆往碗里挤两嘴,谁喝着就喝着。」陆永平叹口气,掐灭烟头,依旧垂着脑袋。

  「有次我给公社割猪草回来,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个碗底吧,但那
个香啊,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我没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声,啊,完了又把
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奶从里屋出来正好瞅见。」陆永平顿了顿,接着说:「我
哪还有脸啊,转身就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老远,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
没事儿人一样,从没提过这茬。后来碗里的奶明显多了,我却再没碰过。」

  那天的空气海绵般饥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时不时地,我就要瞥一眼水
龙头。

  「其实也偷尝过两次,没敢多喝吧,宁肯最后倒掉。」陆永平笑笑,抹了把
脸。他声音明晃晃的,让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老三老四也就闹个古怪,后
来都不喝了。我看那个大奶子晃来晃去,说实话,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第一次心里发痒。痒到……痒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唉,就这么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装不知道。我还自作聪明了好一阵。这事儿一
发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说,小平啊,你这样老五就不够了。我又羞又急,就说,
老臭包能喝,我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说话了。你想这奶能有多少,这么连着几
次,哪还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说着陆永平撇过脸
——或许是盯着门外——半晌没吭声。

  周遭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轻咳了两声。陆永平却不为所动。在我犹豫着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时,他终于把脸拿了回来。

  「后来,」他说,「后来……」语调一转,他突然拍拍我:「你还听不听?」

  我不置可否。

  「那——给姨夫倒点水去。」

  我觉得脑袋胀得快要爆烈,搪瓷缸晃动着,此种局面让我显得十分被动,我
觉得自己应该愤怒,腿却软得根本无法动弹。陆永平手里已经捏了个油煎,他瞥
我一眼,自行倒了杯开水。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层油花。陆永平油煎下
肚才开了口。他说:「真鸡巴烫。」

  「后来……后来……说到哪儿了?后来我忍了几天,心里又开始发痒。最后
还是摸他奶床上了,一个礼拜啜一次吧,有时候就干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没提
过这茬。当然男女那点事儿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没碰到过,
傻子都知道他图个啥。」说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脑门上,使
后者愈加闪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陆永平却不再说话。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我撇开了头。水汽袅袅,裹着丝榨菜味,拂在脸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
一口,烫得差点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舌头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
吐出来,像狗那样哈着气。

  就在这时,陆永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不知不觉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儿。
就是那事儿。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连反抗都没有。刚开始怕怀上,提
心吊胆,呵呵,后来计划生育搞下来,全村结扎,妈个屄的,连寡妇都没放过。
这倒方便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折腾,直到厂里送我去读夜校。」说这话时他始终
低着头,那张肥脸埋在阴影中,秃顶上的汗水汹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
一会儿,轻轻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却咚得一声巨响。缸里的热水跃出来,溅在
脸上,丝丝冰凉。

  好一阵没人说话。这不是个好现象。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说点什么。于是我
就张了张嘴,感到嗓子眼里卧了条蛇。陆永平扫了我一眼,又垂下了头。他说了
声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风,梧桐的沙沙低语也爬了进来。

  半晌,陆永平抬起头——他已经挺直腰杆,衔上了一支烟——死死盯着我。
那样的目光我至今难忘,像水泥钉钻进墙里时边缘脱落的灰渣。他张张嘴,又把
烟夹到手里:「这事儿姨夫只给你说过,可不许乱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
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

  「以前姨夫给你说的——」陆永平把烟衔到嘴里。

  「啥?」我飞快地鼓动腮帮子。

  他咬着过滤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烟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妈?」他瓮
声瓮气的,肚子涌出一袭明亮的波浪,看起来无比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
于是我就踹了一脚。我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陆永平倒地的动作和刚才并无二致,
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轻蔑一笑便把我从错置的时空中揪了出来:
「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没我的胆罢了。」我怒视着他,嗓子眼干得似要冒出团火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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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31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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